本文轉自慈誠羅珠堪布的部落格 http://blog.sina.com.cn/cichengluozhu

 一直很喜歡與動物有關的各種故事,
特別是以擬人的手法從動物的立場編寫的故事,
我家裏也收集了很多此類的書籍和光碟。
不久前,一位與我們一起參加了放生(泥鰍)活動的道友寫的一篇文章正屬此類,
我看了十分歡喜,特奉予諸位一同分享:

回家記

我愛仙仙,很愛。作為家鄉最醜陋的泥鰍,我連接近她 一米 的距離都沒有可能。
醜不是我的罪,可是再加上不學無術的樣子,
所有的泥鰍、各種魚類都嘲笑我,水草、連水珠兒也藐視我。
這些都沒有關係,真的沒有關係,
我一樣就吃泥巴和腐敗的草根,我就有那麼灑脫。
可是----我無法徹底地灑脫,因為仙仙她正眼也不瞧我。
她竟宣稱從沒有聽說過我的名字。
在我們出事的那一天早晨,她看到我尾巴一擺,
姿態無比優美地遊過去了,那麼驕傲。
我遠遠地尾隨著,凝望著她,一點也不生氣。她配得上那麼驕傲。
而我,只要在有生之年,
能夠這麼遠遠看到她幸福快樂地生活在這小小的水底世界就滿足了。

我們那裏,和這裏是不同的。我出生在一個池塘裏,我們出生,長肥,專供出售。
泥鰍的美味,你嘗過嗎?
有一道菜,叫泥鰍鑽豆腐,就是把活泥鰍放入鍋裏煮,鍋裏加入白豆腐,
因為水太燙,我們在鍋裏拼命蹦,或者使勁往豆腐裏鑽。
所以,鍋蓋上最好壓上磚頭。
是誰這麼有創意?人類啊。地球上智商最高是人類。
做人類多好,可像我這麼笨,死十遍也變不成人。
當然,這道菜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歡這麼做的。人們大多買宰好的泥鰍。
賣泥鰍的人一天到晚都在忙,
忙著用腥腥的大剪刀把我們的頭剪下來,肚子劃開,腥腥的擺著賣。
晚上則用腥腥的手指數著腥腥的錢。-----錢有什麼好啊,又不能吃。

你別怕,更別哭。你要怕我就不講這個事了。
你問我哪一種死法更可怕?我沒法告訴你。
就像問我挖掉左眼痛苦還是挖掉右眼更痛苦,我沒法說。

好吧,我儘量講得溫和。

其實這些事,我也是那一天以後才知道的。在那之前,我只有一個苦惱。
人間有個維特,泥巴裏有個我。我是個憂鬱少年,只為愛情苦惱。
我想作一首詩傾訴一生的苦惱,可是搜索枯腸,也沒有一個字可以表達。
我只是漫無目的地游著,整天追隨仙仙靈動的身影,對四周的奚落已經麻木。

哎,我的生活有什麼意思?我的生命有什麼意義?
啊,愛情,關關泥鰍,在水之洲,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……

那一天,屬於我們的災難來了。
我自以為看慣了生離死別,直到災難真正輪到自己才發現沒法平淡。
大網將我們撈上了岸,大家慌亂做一團,擠在一起,不知道怎麼辦。
這是無法抗衡的。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世界末日。
可是當看到仙仙就在身旁邊時,我驚喜得忘記了死亡的恐懼。
她也看到我了。她的眼神充滿恐懼和無助,擁擠中,身體扭曲成一團,
她把目光注視向我,似乎在說:如果愛我,就救救我!

我心如刀割。連自己心愛的人兒都不能保護,我算什麼東西?
我可以為她赴湯蹈火,可以代她死千百次,騎士精神在心中抖擻而起,
可是,我還是無能為力。再深的愛,也無法抵擋死亡,無法抵擋即將到來的殺戮。
我甚至不能擠開她身邊的泥鰍們,好讓她可以呑一口新鮮一點的空氣,
我只能呆在她身邊,想方設法給她安慰。
仙仙難受得拼命掙扎,尾巴一次次掃過我的腦門。
我覺得身體快要碎了,更痛更痛的是心。

這就是我們死的地方了。
穿著水鞋,戴著袖套,圍著塑膠圍裙的男男女女來來去去,
髒髒的衣服上血跡斑斑,大大的木板上血跡斑斑,冰冰的長刀上血跡斑斑。
人類的笑容,最獰猙。

看到泥鰍被宰殺的場景,仙仙嚇得暈過去。
我也怕,只是我得堅強,就算偽裝,也要撐著。
想到她將遭受的死亡種種細節,我心的痛沒有什麼可以相比,
沒有任何語言可以形容這痛苦和絕望,心仿佛真的碎成了一億片。
我要用最後的力量,最後的機會,最後的時間對仙仙說愛,
給她溫柔,給她勸慰。用愛的美麗來中和不可挽回的終了,
用愛來淡化將要來臨的殘殺,用愛粘合她已被恐慌撕碎的心。

是第一次和仙仙面對面啊!也竟是最後一次。
我們擠在一起,我居然還升起了一絲絲幸福。
我說仙仙,我們吃的都是淤泥雜草,我們從不吃小蟲子啊,
我們這麼善良,就是要死,也會美美的死去,那些血腥的情節不屬於我們。
我還說,傳說中有很好很好的人,他們都是觀音菩薩的徒弟,
你知道觀世音嗎?中國的泥鰍都知道啊。他們會來相救的。
他們會穿著長長的衣服,有著圓圓的光亮的頭。
他們會把我們送到一個很大很大的池塘,讓我們擁有最美麗的新世界。
她睜大眼睛,孩子一般信任地點頭。
我說,我們會活下去,我要娶你,我娶你好嗎。
哈,我真勇敢,我什麼都說了。慢慢地,仙仙安靜了。
她閉著眼睛,似乎快要入睡,臉上還掛著淚。
也許她就知道我是在哄她,卻選擇了相信。
也許她只是太害怕,太疲憊,不再在意我是這般醜陋。
總之命運把我們推到了一起,共赴死亡之旅。

也就是在那時,我明白了早早離開的母親的謊言,
那是一個流傳很久的謊言,讓我以為他們只是搬了一次家而已,
讓我有一個愚昧的快樂童年……

我從沒有恨過誰。可是這一次,我恨自己!我恨人類!渴望復仇的烈火燒盡複生。
可我們的力量根本無法相比,天地懸殊,我連像蚊子一樣咬他們一口都做不到。

空氣污濁,有的泥鰍已經死去,屍體和我們纏繞在一起,分不清誰死誰活。
抬抬頭,看著廣闊的青天,我卻發不出任何呐喊。

過了好久好久,一筐筐的泥鰍被裝到貨車裏。
仙仙從昏沉中醒來,我們擠在一起,她哭了起來,緊緊地靠著我。
我想哭,真想哭。可是我還是微笑著哄她:
不要哭,我們會得救的,會得救的,會的……,
她的眼中多了企盼,而我卻陣陣虛脫,陣陣絕望。

路很平坦,對我們來說卻很顛簸,好幾次我被顛到筐蓋的竹條上,碰得很疼。
可是這沒有什麼,最可憐的是壓在最底下的兄弟,窒息到哭不出來,
只是拼命掙扎,想往上透一口氣。誰也顧不得斯文了,頭尾相疊。

淚一直流,男人的淚不會輕易流的,尤其和仙仙在一起時。可是還是流著,流著。

一路上,我們聞到菜場的腥味,聽到魚販的叫賣,可車沒有停。
經過那個大酒店,隨風傳來薑蒜麻辣的味道。車只慢了一些,還是開過去了。
那邊,一片燒烤的糊味飄了過來,
透過竹筐的縫隙,我好像看到很多哥們在紅木炭上繾綣著身體……

車,繼續著,往前開去。好靜,還有很好的空氣。車在這裏停下了。
我們被一筐筐搬下車,小小心心地,最後蓋蓋打開了。

我看到了什麼?你猜我看到了什麼啊?

天,我們看到一個人,他有長長的衣服,他有長長的念珠,他還有圓圓的光頭。
我還看到很大很大的池塘,很大,很大啊,看不到邊啊!……
我們抱著,我們看著,我們緊抱,我們一起看著……

說到這裏,你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,是啊,很幸運,我們遇到了放生。

按照他們佛教的話說,這也是因緣。不然,我就不會在這裏和你講這個故事了。

那天清晨,天還沒亮,我們得救了。
幾十箱泥鰍被汽車拉到了湖邊,聚集在一起,有幾十個人,參加了放生法會。
一位穿紅衣服的人,他長得胖胖的,走路慢悠悠的,很和藹,
他帶領著好多人唱起了很好聽的歌。天啊,我從沒有聽過那種語言,
它們似乎通曉我心路的秘密,直接到我的心底,令我驚奇。
他們把甘露灑在我們的頭上,我覺得自己一下子很清涼,一下子聰明起來。
歌聲如海潮一般淹沒了我,我再一次的哭了。
泥鰍的眼淚和人的是一樣的麼,是鹹的麼?我希望從此之後是甜的。

我們被送上了船。
聽到久違的水聲,所有的泥鰍都在流淚,包括仙仙。
她仿佛忘記了我,忘記了一切,只是流淚。

人們一直在地念著,仿佛告訴我們:不要怕,不要怕,要放下,要歡喜,
我癡癡地聽著,聽著,聽得癡癡。我喜歡聽啊。
仙仙依偎著我。一瞬間,她不一樣了,我不懂這是為什麼。
她在我的心中,還是那麼美麗,只是感覺已和從前不一樣了。

船在水中靜靜滑著,我倆所在的筐子被兩個人抬了起來,
我的心歡快啊,跳躍啊,來不及多想,一大堆泥鰍嘩啦啦的回到了家,
啊,這麼大這麼大的家啊!

沒有誰再奚落我的醜,沒有誰再嘲笑我的沒出息。
絕處逢生,仙仙真正的相信了我,信賴了我!

許多記憶,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的,
但是在眼淚和湖水相接的刹那,有一種心願,生生世世,足以銘記:
我想穿上那長長的衣服,數著長長的珠子,唱著長長的歌,
讓好多好多的泥鰍,回歸這好大好大的家園。

也許,是因為我聽懂了他們唱的這幾句話吧。我記得,好,念給你聽:

願諸眾生永具安樂及安樂因  
願諸眾生永離眾苦及眾苦因
願諸眾生永具無苦之樂,我心怡悅
願諸眾生遠離貪嗔之心,住平等舍

(後記:緣起緣滅,我沒有再遇見仙仙,也沒再刻意去尋找她,追隨她。
在水底的石洞中,我獨自安了一個小小的家,常常重複那天的唱誦:
南無咕魯貝,南無布達亞,南無達爾嘛亞,南無僧嘎亞……。
終於有一天,我發現洞口的水草對我輕輕地微笑了,水波也在微笑,
月亮的光啊,充滿著石洞和我的心身。
這光如水,滿滿的是喜悅和寧靜,無邊無際。
小小的我與大大的法界渾然一體,晶然如洗。
我微笑著,把心灑向這如家一般、遍一切處的月光。


明居
2008年9月11日晚    川大北園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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